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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侠客风云传][谷荆]江南海北

*当谷月轩的面板上开启了闲逛菜单。


《江南海北》


一、


天都峰一战过后,魔教覆灭,江湖重现太平,可逍遥谷里却平白少了一个人。


东方未明只得担起双份家务,可怜了堂堂武林盟主,不仅要打杂挑水,洗衣砍柴,还得跑腿办差,买茶买米。某一日他从杜康归来,左手拎一只鸡,右手提一壶酒,哼着祖传小曲苦中作乐,晃晃悠悠进了门,远远地便看到自家大师兄,背着手站在湖畔的桃花树下,形单影只。


谷里的桃花年年都会开,今年开得格外旺盛,似乎想用花势来弥补骤然袭来的清冷。往年有荆棘和未明两个活宝在,硕大的院子从来就没消停过,而现在没了争执吵嚷声,没了刀剑挥舞声,只剩下风拂过枝头时荡起的声响,层层叠叠宛如海潮。淡紫色的花瓣漫天飞扬,落在树下人抖擞的青衫上。


这人一副站到天荒地老的姿态,未明在他被花瓣活埋之前,出声唤道:“大师兄,你怎么白日里又发起呆来了?”


“未明,你回来了。”谷月轩柔声回答,脸上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。


东方未明兴致勃勃地扬起右手:“我刚买了坛陈年的即墨老酒,想尝尝吗。”


“我酒量不行,喝了浪费,还是留着跟你那几位朋友共饮吧。”


“那你再等会儿,我叫老胡升上火,添一把蘑菇将这鸡炖了吃。”


“也好,多炖点汤,拿给师父补补身子。”


未明默默地叹了口气,他这师兄性子和旁人大不相同,一般人行事思虑多为己故,可他却无欲无求,张口闭口都是为人,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碧玉,温润淳厚,却有几分难以亲近。未明想了一会儿,灵机一动:“前两天砍柴时得了一块上好的桃木料,我想拿来雕个物件,不过糙木太重,大师兄你要是没事的话,帮我扶着点吧。”


“行啊。”谷月轩点点头,卷起袖子跟在他身后。


其实雕木的活计并不难,就是繁琐耗时,有个人陪着,总归轻松不少,未明一边左右开弓,一边分神闲聊:“说来,我用的还是二师兄留下的太乙刀,劈柴雕刻都顺手得很,就是刀刃太薄,有时候力气大了,刃尖被磨得打卷。”


谷月轩无奈地笑笑:“太乙刀劈柴,未免有暴殄天物之嫌。”


未明的眼珠子转了一圈,得意洋洋地说:“大师兄有所不知,其实我是故意的,我想,我每天都把柴劈得震天响,万一二师兄就躲在左近,被他听见,说不定一生气,自个就跳出来揍我了呢。”


“你以为是下饵钓鱼啊。”


荆棘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出谷,连惯用的兵器都留了下来,刀还是那柄好刀,在未明手里继续履行职责,没过多久,笨重的木料就变成了一樽惟妙惟肖的罗汉像。


未明擦了擦额上的汗:“成了,明日便拿去驿站寄掉。”


谷月轩挑眉:“师弟如此耗费心血,原来竟是雕来送人的。”


“是啊,寄到成都百草门,先前为了毒龙教的事对巩门主多有得罪,送礼陪个不是。”他见师兄面露疑色,强调说:“你别小看了送礼的作用,再大的罅隙,只要选个得当的礼物投其所好,便不是没有希望重归于好。想当初为了佛剑魔刀的事得罪了二师兄,也是靠送礼才赔了罪……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,自觉地噤了声。


谷月轩却起了兴趣:“哦?你送了他什么?”


“这个,那个……”未明在心里把自己痛骂一顿,“今天的风儿可真喧嚣啊。”


谷月轩却早就看穿了一切:“我知道,多半送的是那种书吧。”


“大师兄,我……”


“呵呵,这几年你也长大了,偶尔读几本风月志记也无可厚非,在师兄面前无需避讳,直言便是。”


“哦。”未明应道,心里仍有些犯怵。


谷月轩接着说:“君子志趣各异,有些特殊的爱好也不是怪事,其实忘忧谷的丹青和书生两位前辈也深谙此道,有一年正月,他们来谷里拜访师父,走前落了一整箱书在客厅里,竟被阿棘无意中翻到,闹着要我讲给他听。”


“哈哈,竟有这种事?”未明来了兴致,“后来呢?”


“那时阿棘才十岁出头,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,又不忍毁了两位前辈的心血,只能将那批书带出谷外,分散藏于各处城镇街角,为了防止被闲人盗走,便装在坚固的铁箱里,还上了四象九珑锁。”


未明惊出一身冷汗,万万没想到自己顺手撬过的宝箱竟是如此来历。


“可惜当时我年岁尚小,心中惶恐,便一本不留地都藏了去,早知道阿棘喜欢,我若是重新把那些箱子取回来……”


未明连连摆手:“大师兄,使不得,你这才是下饵钓鱼呢。”想了想,接着劝道,“时隔多年,书肯定早就被人拿走了,就算没被拿走,也该被虫子刻了……咳咳,总之师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。”


“好吧,是我异想天开了。”


东方未明这才松了口气,抚了抚胸口定下神来,却发现一旁的人又陷入了恍惚。


谷月轩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的落红,神色黯然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
二师兄啊二师兄,未明在心里念叨,你若是再不回家,满谷的花都要提早凋零了。


隔了一会儿,他提议道,“我看谷里最近也没什么事,大师兄要是想出门找他,便尽管去吧。”


“可是……”谷月轩面露迟疑。


“家里的事交给我料理就好,况且还有老胡呢。这些年师兄也没怎么闲逛过,权当出去散散心,天高水阔,江湖路远,若是能把人寻回来,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”


二、


巴蜀的山路蜿蜒曲折,须得翻过崇山峻岭,才入得成都的城门。谷月轩赶了一天的路,傍晚时分终于坐进芙蓉坊里,一碗香浓的川青茶下肚,身上的疲惫才消解了几分。


没坐多久,远远便地传来一个铜铃似的声音:“大师哥,什么风把你吹来啦。”


黄裙的女孩出现在门口,携着满袖丹桂香,两根辫子又长了些,晃悠悠地搭在肩上。


“蓉儿,”谷月轩欣喜道,“好久不见。”


面前的茶杯加了一盏,女孩子活泼话多,茶汤空了又满上,颜色也越来越浅。


“恶师兄真是个十足的坏蛋,”说到最后,她赌气似的嘟起了嘴,忿忿道,“连伤都不养好就自个跑了,真是过分,蓉儿讲的故事有那么难听吗?”


“小师妹多虑了,”谷月轩安慰她,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

“呜呜呜,还是大师哥对我好,改天我再念故事给你听。”


“这个,不劳费心了……”


年家的芙蓉姑娘正在厨房里忙活,王蓉喝饱了茶,蹦跳着去帮厨。店面不大,谷月轩坐在外面,能清楚地听到两个姑娘的笑语,王蓉说:“要想得到一个人的心呢,首先要拴住他的胃。夏侯少侠喜欢吃什么,年姐姐心里可有谱?”


年芙蓉支支吾吾,“妹妹不要乱说,我……我哪有想着他……”


“嘿嘿,年姐姐究竟有没有想着,从饭里的味道都能闻出来。那夏侯长相平平,武功也平平,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份,可人家知道惜福,不像我那个二师兄,蠢得像根山芋,倔得像头毛驴……唉不说了不说了,这新鲜的红小豆可不能浪费了……”


话音未落,便看到谷月轩来到了厨房门口,一本正经地拱手让道:“师妹,这红小豆的做法,可否传授给我。”


“大师哥要学做饭?”


“平时在谷里没有机会,今日好容易来了,想学上一学。”


“好啊好啊,红豆圆子,红豆酥饼,红豆年糕,你要学哪一种?”


“我没有基础,恳请师妹从最简单的开始传授。”


“没问题,”王蓉两手一拍,“那我就教你熬红豆糯米莲子粥吧。”


*


半个时辰后,芙蓉坊的烟囱里冒出一阵浓烈的青烟。


谷月轩脸上挂了一层灰,额前的碎发被烫得高高翘起,手足无措地说:“没想到厨艺如此高深莫测,与武功修行全无半点相通之处,在下修习拳法出身,对刀术亦无钻研,让师妹见笑了……”


蓉儿杵在一旁,咯咯地笑成一团:“原来天底下也有大师哥做不好的事,今日蓉儿也算开了眼。”


“自然有的是。”他自嘲地耸肩。


最后,还是王蓉依靠丰富的经验拯救了厨房,险些化成岩浆的粥在她的徐徐搅拌下重获新生,热腾腾的端上桌,从锅里溢出红豆的甜香。


几个人在席间闲聊,王蓉说:“若论厨艺,二师兄倒是颇有潜质,之前在谷里的时候,有一次他打赌输给我,我便把洋葱都丢给他料理。洋葱的汁水辣眼,是要放在水里切的,他不知道,举刀便动手,切了半颗便已泪流满面,却仍然牟着劲不肯停,说是要顺便修习眼功,真不知他到底是聪明,还是笨。”


谷月轩端着筷子笑道:“像是阿棘会做的事。”


“还不止这些呢,”王蓉说得眉飞色舞,“他一边切一边抱怨,说大师哥你做得饭食难以下咽,煎得药汤苦不堪言,以后绝对不让你踏入厨房半步。我说,是是是,恶师兄你的刀法好,以后你做给大师哥吃嘛。可是他又啐口水,说我才不要。”


年芙蓉若有所思:“蓉妹妹方才跟我说,心里有没有惦记,从饭食的味道中都能透出来,此话当真?”


“当然是真的啦。不过呢,要是心里不够坚定,做出来的饭连味道都会变差。原来如此,我总算明白为何二师兄刀法一流,烧饭却那么难吃了……”


谷月轩心里咯噔一下,赶忙把碗捧起来,喝了一大口粥。一旁的王蓉却已陷入了思绪,无心吃饭,筷子都撂在一边,捧着脸叹道:“唉,二师兄其实聪慧得很,他要是铁了心想躲起来,谁能找得到他。”


年芙蓉安慰她:“也不尽然嘛,荆大哥再怎么说也是江湖中人,谷大哥多去官道上走走,长安也好,洛阳也好,在酒馆驿站打听打听,我就不信当真一点消息也没有。”


谷月轩点头:“我正是如此打算。”


王蓉这才缓过神来:“不管怎样,既然来了我家,就先多住几天,吃饱歇好才是要紧事,别管那个笨蛋。”


谷月轩感激地笑笑: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
窗外的暮色已经爬上窗棱,他喝着香濡的红豆粥,不由得想起师兄弟四人围成一桌抢菜吃的情形。现在没人抢食,满桌的菜肴却少了些滋味。一颗莲子夹在米粒和豆泥之间,骨碌碌滚进嘴里,碎成两半,青色的莲心在舌尖化开,味道竟有些苦涩。


三、


一场新雨洗去了洛阳官道上的泥泞,城门口的酒馆里沸沸扬扬聚满了人。一张四方桌旁,四名年轻侠士的说笑声尤为响亮,当中三人都是熟客,另一个却是新面孔。


红衣的青年率先捧碗,朗声道:“没想到今日有幸与谷大哥共饮,小弟先干为敬。”


“傅少侠言重了,我们慢慢喝,慢慢喝就好。”谷月轩的话还没说完,对方手里的酒已经见了底,他没有办法,只能跟着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。


傅剑寒满意地点点头:“哈哈,谷大哥果然爽快,倘若平日里多出来走动走动,这酒早就喝上啦。”


“小弟也有话说,”同桌的另一人抢过话头,双手作揖行了个斯文的礼,“记得当年在洛阳城里遇见谷大哥,小弟年幼不懂事,还和荆兄争抢红豆饼,如今得此良机,以茶代酒陪个不是。”


“任贤弟太客气了。”谷月轩刚端起茶杯迎上,就被一只手拦下来。


“剑南兄,你这可太不像样了,谷大哥是贵客,以茶相代未免太没有诚意,要喝便真刀实枪地喝,老杨你说是不是?”


“是,是,”杨云一边应合,一边弯下腰,轻车熟路地把酒坛提到桌上,“我这就给两位满上。”


“这个……谷某与任贤弟皆不胜酒力,杨兄实在不必……”


“嗯?杨某也打算同敬一杯,天山派的面子,谷兄该不会不打算给吧。”


“这……”


谷月轩觉得自己选择到酒馆来,绝对是一个巨大的错误。


*


一坛酒见底,谷月轩已经觉得脚底不稳,口齿不伶,他的酒量其实不浅,但也架不住三个人车轮式的灌法,趁着傅剑寒回头招呼小二开下一坛,赶忙搬出正事:“实不相瞒,谷某此次前来洛阳是为寻人,不知几位可有见过我荆师弟。”说完把前因后果一并如实相告。


“原来是这样,荆兄竟然离开了逍遥谷,”傅剑寒意犹未尽地坐下来,“荆兄虽受恶人蛊惑,一时误入歧途,却有勇气悬崖勒马,浪子回头,在天都峰上更是为搭救师弟奋不顾身。就凭这点,傅某便打心眼里敬他是条汉子。”


听到这番真心恭维,谷月轩心里又是温暖,又是辛酸,郑重地回答:“傅少侠如此胸怀,谷某先替师弟谢过了。”


“唉,可惜天都峰一役之后,我便再没有见过他,想来他的心中尚有芥蒂,不愿在江湖中袒姓露名吧。若是有缘相遇,我一定将谷大哥的话带到,劝他不必计较前嫌。”


一直沉默的任剑南发话说,“听了剑寒兄的话,在下倒有一事相告。铸剑山庄地处江南,听金风镖局的陆兄说,在杭州一带有位侠士出没,以斗笠遮面,来去如风,使的是一柄快刀。”


谷月轩马上清醒了三分:“愿闻其详。”


“再详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,谷大哥若不嫌远,可以去杭州问问。”


“好,我明日便启程。”


傅剑寒闻言,当即倒了两碗酒,豪情万丈地端起来:“那么小弟便祝谷大哥早日寻回师弟,一起走遍天南海北,行侠仗义,将逍遥派的大名扬满天下。”


任剑南被他说得热血沸腾,也跟着举杯:“在下亦然!”


于是又是一番车轮式灌酒,谷月轩自知无路可逃,惶恐招架,不一会儿又晕了起来。


轮到杨云的时候,这位天山派大师兄却摆了摆手:“我自然要敬酒,却不是这种敬法。你们啊,满脑子都只有义气功名,徒扰了谷兄的心。”


傅剑寒不服地辩道:“义气功名有何不妥?”


“不是不妥,只是因人而异,得亏荆老弟的师兄不是你们两个,不然怕是再也不愿回来喽。”


“老杨,你这说法太深奥了,我不懂。”


“任某愚钝,也只能悟出半分。”


“不指望你们能懂,”杨云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,“有些人的心气沛如洪水,纵使颠倒万顷江海,都不一定能盛放得下,可对有些人而言,那样的风浪却太过汹骇了,倒不如一汪深潭、一汩细流。谷兄,我说的对吗?”


谷月轩虽已被酒意熏得迷迷糊糊,可那醉中的言语,却听懂了八九分,剩下一两分的惘然。


杨云徐徐举杯:“同是当过师兄的人,杨某不敢妄言,对谷兄的心境却多少有所体会,这一回,我们慢慢酌。”


一旁的傅剑寒却反对道:“若都悟得那般通透,平白失去多少趣味,来来来,谷大哥别听他的,咱们再干三大碗。”


“你可慢点喝罢,任老弟又要被你放倒了。”


“在下……在下无碍,还能再干一碗……”


几个人吵吵嚷嚷,再度喝成一团,傅剑寒敲着筷子,和着任剑南的琴声一通乱唱。谷月轩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,到最后已经半梦半醒,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,旋律全然没有入心,只辨出几段古老的词句,一会儿是“我所思兮在太山”……一会儿是“路远莫致倚逍遥”……


他恍惚地想,今日一醉方休,明日却还要踏上寻觅的路,几番思绪堵在胸口,不明不白,像这酒一样,混杂着甘醇涩苦,慢慢地将他心底的深潭填满。


纵横恣意颠覆江海,的确是与他无缘的。他的心只有那么大,盛满了一件事,便再也容不下其他。


四、


江南的春色比华北更久,白沙堤两侧垂杨夹道,婀娜的影子倒影在湖水中。


水中也映着一个青白衣衫,满面春风的人影,眺望着湖对岸的塔尖,感慨道:“谷兄来得正好,西湖的荷花开得正是时节,新茶也正当期,不知谷兄愿往吴山的茶楼一坐,还是撑一尾乌篷船去湖上徜徉一番?”


谷月轩却拱手推辞:“多谢陆少镖头盛情款待,只是在下为寻人而来,并无游山玩水的闲暇。”


陆少临只得摇头:“唉,枉费这良辰美景,也倾不了谷兄的心。寻人一事小弟自然倾力相助,只是……”他凑到对方身边,神神秘秘地说,“谷兄先需放下心事,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
*


纵览杭州城,陆少临最常光顾的地方,怡春院排在第一位。


谷月轩当然几番推辞,可热情好客的杭州人只当他是客气,连拉带扯地把他拽了进去,阵势颇有些熟悉。不过这一次,陆少临废话不多说,直接将谷月轩推进一处偏室,把门一拉,自己便噔噔地上楼了。


不一会儿,半扇门又被拉开,一个施满胭脂粉黛的姑娘拖着裙子进了屋,娇嗔道,“让谷公子久等了。”


谷月轩衣襟端正地坐在席上,朗声回答:“谷某到此只是陪同友人,无意行其他事,还请姑娘莫作唐突之举,谷某感激不尽。”


“那怎么行,谷公子是贵客,陆少特地嘱咐我要好生伺候,要公子满意才行。”


谷月轩想了想,说:“在下一路行来,口舌已有些干燥,不知姑娘可否乐意为谷某斟茶一杯。”


那姑娘楞了一下,见他神色依旧平静,确实没有半点话外之意,便点头道:“自然乐意。”转身出门,取来一只紫砂壶,两盏骨瓷杯,回到谷月轩身边,抚袖端坐,烫壶置茶,高冲低泡,最后分置杯中,毕恭毕敬地递上去。


谷月轩接过来品了一口:“叶色翠绿,茶汤沁香,水温也刚好,姑娘当真好手艺。”


他称赞得毫无虚情假意,即便是饱经风尘的青楼女子,竟也被他说得一阵脸红,欠身道:“小女子识人无珠,方才言语唐突了,谷公子莫要见怪。”


“怎么会呢,谷某先谢过姑娘了。”


于是两人便在脂粉飘香的青楼偏室里喝起茶来,那姑娘随口问:“听口音谷公子该是北方来客?”


“生于辽东,久居逍遥谷。”


“此次来江南,可是为了办差?”


“不瞒姑娘,是为了寻人。”


“哦?不知哪位佳人,竟有幸得了谷公子的垂青,还避而不见。”


谷月轩面色尴尬:“其实是在找我的师弟。”


那姑娘想了想:答道:“小女子明白,男子当中也有一些风姿卓众,不输于女子,常常与香儿一同出入的那位纳兰公子便是如此。”


“并非姑娘所想,我的师弟习武出身,行事莽撞,言语也颇为直快,脾气有些古怪,决计和风姿两字挂不上钩,可他……”谷月轩的语气沉下来,“他却是我的至亲至近之人。”


“既是至亲至近,想必谷公子在师弟心中的分量也不轻,又为何会避而不见。”


谷月轩苦涩地笑笑:“想必是我这个当师兄的太过愚钝,他还在身边的时候,我自以为相携相伴是理所应当,一度忽略了他的心事。后来他负气离开,我走了很多路,见了很多人,却愈发地想要寻他回来了。”


“人与人相交,起初如涉足浅滩,只要踏得不深,浪花连衣袂都沾不到,自然无需畏惧。可走得越远,水便没得越深,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漩涡,迷失了方向。谷公子的师弟之所以会负气,未尝不是因心有期许,看重了公子的一片真心呢。”


“说得好,”陆少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,斜倚着门框,虚虚地鼓掌,“万万没想到将谷兄邀来青楼,却得了一番人生道理,逍遥谷行事当真是标新立异,不拘一格。”


谷月轩看他没个正经,难得地沉下脸:“我早说过可以在外面等。”


陆少临却大度地摊手:“其实邀谷兄前来还有个理由,谷兄不是要打探情报吗,这里往来的客人纷杂,囊括黑白两道,三言两语之间,便能透露不少零碎讯息,要说情报,全杭州城里没有哪处比得上怡春院。在下方才已打探到,侠士的传闻是真,他一度住在城北的破庙里,仅凭一柄快刀,斩尽一队兴风作恶的倭寇,岸边的渔民想要上门感激,却发现人去庙空。”


谷月轩的眼睛顿时亮起来,追问道: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
“不过是半个月前。据铁匠铺的师父所言,他从西边出城,一路往北去了。”


“原来是这样,方才错怪了陆贤弟,容我陪个不是。”


“没事没事,我看你们谈得颇为投机,都不忍打扰了。”


“是啊,”姑娘掩面笑道,“谈得全都是另一位佳人呢。”


谷月轩走后,那姑娘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到了门外,陆少临见状,打趣道,“难不成你是看上人家了?”


“我看上又有什么用,他心中已经有了归宿,断然不会再流连。”


五、


武当山地势巍峨,站在山脚下仰头上观,山峰藏在缭绕的云雾间,苍翠的松柏将绿意铺满了半片天。


往来登山的游人亦是不少,谷月轩在街边的小铺里歇脚,点了一碗豆粉,连汤带水地吃下去,盘算着下一步要往哪里打探,却在来往的人群中遇见一个意料外的身影。


“古实兄弟请留步。”


“是……是逍遥谷的谷大哥。”


古实认出来人的身份,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,虽然看起来和往日无异,仍是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性格,可如今他已经是武当大弟子,下一任掌门的人选。谷月轩不由得有些好奇:“不知古兄有何事不能由门人代劳,还要亲自下山来办?”


“我……我来寄信。”他诚实地回答。


“哦,可是要寄给天山派的何姑娘?”


“是没错。”他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

*


谷月轩请他坐下来,又叫了一碗粗茶,本想闲聊几句,可这人把信牢牢捏在手里,光天化日下还红着脸,心事溢于言表,竟叫他不知怎么开口,斟酌了半天,才小心翼翼地问:“何姑娘可还安好?”


谁知古实却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,天都峰一别,我便再也没见过她。”


“原来如此,天山武当毕竟相去甚远,只能以书信往来,也是无奈。”


“这个……其实她也没回过信。”


谷月轩心中一算,距离天龙教一战已经过去许多时日,自己与荆棘别过,也就那么久而已,不由得一阵心软,劝道:“人言世事如棋局,人情如流水,古兄弟与她不过萍水一逢,倘若落花当真无意相随,也不必太勉强自己。”


古实却挠了挠头,答道,“我没觉得勉强,还乐意再等一等。”


谷月轩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,惊讶地看着他。


“谷大哥可别笑话我,其实我成了大弟子之后,来找我的人也变多了,连师父都想为我敲定一门亲事,可见了她们之后,我……我才发现原来我喜欢的只是她一个。谷大哥不是说,人情如流水,既是流水,早晚都会入海去的,又何必急着往前,能停的时候,停下来等一等,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。”


“没想到古兄弟竟有如此豁达的心境,在下佩服。”


古实又红了脸:“其实大部分都是听别人说的,我也不太懂。”


谷月轩敬了杯茶,心中竟生出几分羡慕,可转念一想,自己辞去师父钦定的婚约,又推脱了掌门的位置,放着武功心法不练四处云游,未尝不算是泊于原处,裹足不前,停下来等待着什么。


于是他便将自己此行的缘由告知对方,谁知古实即刻回答:“我见过荆兄。”


“什么?在哪里?”


“也就是几日前吧,上一次我来寄信的时候。”他的眼中又掠过一丝羞涩之意,“我看见他坐在对面那家馆子里,斗笠摘下来放在桌上,埋头吃一碗热腾腾的豆皮。”


“那你同他说话了吗?”谷月轩追问。


古实点头:“我……我不太会说话,就随便寒暄了几句,后来问他怎么没和师兄在一起。谁知他听后,面色颇为不悦,不愿再回答我。我又问,你独自前来,想必离谷也有些时日了吧,要不我帮你也寄上一封信。谷大哥,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……”


“不……”谷月轩心里直着急,“那他怎么回答?”


“他……他大约是嫌我烦,不想同我说话,干脆取过纸笔埋头写了一封,可等我去驿站的时候,他却没把信交给我。”


“那信呢,被他扔了吗?”


“不是,他说,驿站的车马不牢靠,路上的信件难保丢上大半,还不如自己送去。”


谷月轩的手一抖,茶水洒了满桌。


六、


他到驿站租了匹马,一路快马加鞭,心急如焚,却在谷外不远处放慢了速度。


远远地,他看到谷里的桃花都谢了,四下一片安静,并不像是有人回去的迹象。


他的脚步也跟着停下来,不知该怎么往前走了。


这里离瀑布不远,溪水潺潺,他在树下栓了马,踱步到河边一块岩石上,兀自坐下来。


当初,那个天真的孩童就是在这里拨开了一丛荆棘,捡到了一只襁褓,与那个命中注定之人邂逅在一片懵懂时。


如今时过境迁,那人也不知所踪,自己寻遍江南海北,一路上见过的人,听过的话,倒像是一场梦似的,遥远缥缈。


突然间,他觉得心里空空的,不知该做些什么,又该往何处去。前方即是家,只要回去便可以抖落满身风尘,可没了那个人的家,终究缺了一块,任谁也无法填补。


树梢上飞下一只鸟儿,是常常在谷里盘旋的那只灰白相间的乌鸦,平日里嗓门颇为聒噪,可谷月轩与它阔别已久,此时此刻,连聒噪都变成了亲切。


他便对着那乌鸦问道,你可认识我的师弟?


乌鸦飞来飞去,用哇哇的叫声回答他。


谷月轩接着说,你飞得比我高,望得比我远,若是见到他,可不可以告诉他,我在等他回来。


我想同他回去照料满谷的桃花树,叫他们多盛开些时日,修剪下来的枝桠交给老胡生火烧饭,或者交给未明刻成木雕,寄往各处。


我想同他一道钻研厨艺,煮一碗不会糊的红豆糯米莲子粥,也想尝尝他亲手切出的洋葱,看看是否真的对眼功有所裨益。


我想同他一起去洛阳酒馆,与那几位朋友纵情豪饮,对酒当歌,唱得却不是人生愁苦,而是江湖快意。


我想同他一路徜徉苏堤,饱览西湖美景,品一茗新采的春茶,不过不会去什么怡春院,因为哪怕佳丽无数,我的眼中却只能看到一人的面容。


可惜他不在,所以我想我会一直等他回来。


谷月轩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,直到那乌鸦不耐烦地扇起翅膀,扯着嗓子飞走了。


谷月轩抖了抖衣袂,打算回去,却在拴马的树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
那身影抱着胸,嘴上叼着一根草叶,用不输给乌鸦的恼人声线,不耐烦地嚷嚷道:“啧,出一趟门人都变傻了,竟然对着一只乌鸦,说这么一通啰啰嗦嗦的废话。”


“阿棘!”谷月轩小跑着上前,生怕晚了一步,那人便会消融在夕阳里,“阿棘,你回来了。”


好在那身影没有消失,而是结结实实地撞进他的怀抱。


“轻一点啊,桃花的影子还没见着半片,骨头就要先被你勒断了。”


“阿棘,”谷月轩的笑容停驻在唇边,“你的废话也变多了。”
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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